陈伯通:《朱雯教授》

发布者:发布时间:2012-02-21浏览次数:1347

    不久前,一个春雨绵绵的夜晚,我又一次梦见了已去世十多年的朱雯教授。先生还是那样:中等个儿,不胖不瘦,花白头发整齐地往后梳,穿着深色中山装,拎着一只人造革黑色书包,神情温和而坚韧,步履缓慢朝教室走去。
    
    
古诗云:“衰暮思故友”。我已年逾古稀,脑际忽然飘出受教于朱雯教授的情景,历历在目。现在写下来,就此寄托我不绝如缕的思念吧。
    
    1958
年夏,原上海第一师范学院与上海第二师范学院合并为上海师范学院。为加强学科建设,学校决定朱雯教授调入中文系,担任外国文学教研室主任,同时负责指导我的专业进修,由我负责教研室秘书工作。得知学校这一决定后,我非常高兴,便急着往他家里拜访。来到徐汇区湖南路一幢别墅面前,我忐忑不安按响门铃。门开了,先生出现在我的面前。他衣着朴素,戴着袖套,手中拿着一支笔。显然,先生正忙于备课,忙于写作。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他和蔼可亲的面容,平易近人的话语,还是很快拉近了彼此距离。他边给我泡茶边说:“听领导说,你刚从部队转业,解放军是全国人民学习的榜样,我要向你好好学习哩。”我拘谨地回答:“不敢,不敢。您是著名翻译家,又是我的指导老师,我要向您学习。还在部队时,我就阅读过您翻译的苏联作家阿·托尔斯泰的长篇小说《苦难的历程》三部曲(注:此中文译本在毛泽东出访苏联时曾作为礼品送给斯大林),十分喜欢。”他说:“是吗?我现在就送给你一套。”他随即步入内室拿出一套,签上名,半躬着腰,双手捧着把书送给我。我起身,也是半躬着腰,双手接过,连声说:“谢谢”。这是我有生以来首次收受名家赠书,喜悦之情,难以言表。我的心再也不能平静,随着书页从我指尖慢慢滑过,先生厚爱晚生的形象愈来愈清晰地呈现在我面前。望着满书橱的外国文学名著,我又禁不住上前抚摸书脊,不停逡巡。他靠近我说:“你想要看的,今天就拿去;我这里没有的,到上海图书馆去借。我有那边的专用书卡。”先生比我整整长了一辈,关爱之情,又一次让我动容。我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
    
    
草创时期的外国文学教研室困难多多。先生认为必须先抓教材建设。通过编写教材,既可培养青年教师,教学质量也有保证。
    
    
一年又一年。1960年秋,新学年到来之时,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编著的教材《外国文学史》(上下册)。它是以先生的讲稿为基础,吸收同行意见编著出来的。教材内容丰富实在,切合实际,颇受学生欢迎。第二年,复旦大学和华东师范大学也选用了它,成为三校共用教材,由华东师范大学印刷厂统一印刷。该书封面为浅蓝色,被戏称为“蓝皮书”。
    
    
“文革”时,先生被打入“牛棚”,监督劳动,打扫厕所。家中房子被造反派强占,先生一家被逼搬入朝北亭子间,夏天闷热难当。一天,先生突发高烧,妻子罗洪又暂住在北京的儿子家,好心邻居便把他安排在底楼洗浴间降温。正逢我给他送代领的工资,见他平躺在浴缸边的一张小床上,额头上敷着一块湿毛巾,微睁眼看着我,我禁不住潸然泪下。见此情景,他反倒劝我:“要相信党和人民,问题一定会解决的。”
    
    
“文革”后,先生恢复原职,常常对我们说,要尽快把耽搁的时间夺回来。于是,先生在临近古稀之年,率领我们写作了《欧洲近代文学思潮简编》(安徽人民出版社,1979年)。它以文学思潮为线索,通过社会背景介绍、思潮特征和发展概况、代表作家作品剖析和影响等章节,系统地总结了每一个文学思潮的形成、发展以至消亡。它特色鲜明,开国内首次以专著形式论述国外文学思潮的先河,影响深远。许多兄弟院校以它为教材,还参加了法兰克福书展。与此同时,先生还组织我们参加了教育部统编教材《外国文学作品选》(1-5册)的修订工作,为新时期外国文学的教学作出贡献。
    
    
先生几十年不离三尺讲台,视课堂为圣殿,传道、授业、解惑,从不懈怠。先生80寿诞,学校特为他在图书馆举办了展览会。其中,他用活页纸写得密密麻麻、字迹端正、一丝不苟的上百万字讲稿特别引人瞩目。先生的敬业精神展露无遗,为学校留下又一笔宝贵财富。
    
    
1958年秋起,我跟随先生听课多年,言传身教,影响了我几十年教学生涯。常有一些生动细节,定格在我的脑海,让我时时感动。他上课从来不迟到,总是提前到教室写黑板。他上课语言简洁,音调不高,抑扬顿挫,余音袅袅;教学组织严密,师生互动,气氛活跃。授课时,十分投入,娓娓道来,如行云流水,学生脉脉而视,时有柳暗花明。他非常熟悉所讲内容,许多文学史上大小事件,如雨果戏剧《欧那尼》演出时古典主义派与浪漫主义派的斗争,拜伦献身希腊独立战争之情景,歌德《少年维特之烦恼》初版与再版过程,等等,常脱口而出。他常对我说,历史上有些重要的学术研究成果往往是在讲课过程中完成的;我们一定要重视课堂教学,以情优教。一次听他讲授雨果的《悲惨世界》,在分析完男工人冉阿让、女工人芳汀和童工珂赛特的悲惨命运后,他特别提醒学生注意小说中描绘的画面:冬日,冰冷的早晨,六岁的珂赛特头发零乱,穿着破烂而又单薄的连衣裙,冻得通红的小手紧捏着扫帚,在旅店门口打扫,两只大大的眼睛挂着两串泪珠。先生说,凡有一点人性的读者阅读至此,无不为珂赛特的悲惨而一掬同情之泪。难道我们是没有人性的人吗?!说完,先生掏出手帕抹拭着湿润的双眼。学校东一阶梯教室里上百学生顿时鸦雀无声,肃穆宁静,每个人的灵魂都受到了撞击。先生就是这样,经常用诚挚的心,为学生心田注入缕缕清泉,洗涤污垢,保持纯洁。
    
    
十多年过去,朱雯教授常在我的忆念中。


                                          来源:文汇报》 2010-1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