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洪敏:言说与沉默

发布者:发布时间:2015-05-05浏览次数:693

社会科学报                   2015.4.30   


    ■ 20153月俄罗斯作家瓦·拉斯普京在莫斯科去世,无数读者和普通民众在莫斯科告别了这位作家。按照作家遗愿,拉斯普京最后被安葬在故乡伊尔库茨克。

        他的朋友,作家西德罗夫认为,拉斯普京是我们共同的良心。他的离去无论对于我还是别人都是一场地震。现在到了没有他也要活下去的时候了。 

           

上海师范大学  田洪敏

       我国60岁左右的人的文学记忆中不可能缺失苏联文学,自然也不可能缺失拉斯普京。虽然翻译成中文“拉斯普京”这个姓氏总让今天鲜嫩的90后以为这个人是不是和“普京”有什么关系。普京在某种意义上是年轻人唯一的关于战斗民族的想象。实际上作家拉斯普京在1990年就曾经激烈地反对过俄罗斯社会的激变,他认为: 俄罗斯可能会从苏联脱离,果然1991年苏联解体。作家后来趋同于普京的“强大俄罗斯”理想,并且认为东正教是俄罗斯唯一的心灵归宿,在苏联解体之后的文坛纷争中被视作“传统派”。

       拉斯普京1937年出生于西伯利亚的伊尔库茨克。由于拥有作家拉斯普京,伊尔库茨克的文化在一定程度上就是贝加尔湖自然风光与拉斯普京乡村理想的完美结合,也改写了西伯利亚只能是“流放文学”诞生地的文学历史。拉斯普京被认为是苏联时期著名的“乡村小说”的代表作家。 就在2014年乌克兰经济危机之后,俄国内亟待解决经济困境问题之际,拉斯普京还在大声疾呼:失去乡村,我们将失去一切。

如果历时地看, 拉斯普京的写作生活基本是在苏联时期展开。1964 年勃列日涅夫成为苏共总书记,1968年苏军残酷镇压了捷克的“布拉格之春”运动,1979年苏军出兵阿富汗。在勃列日涅夫长达20年的“平稳期”,也即后来被戈尔巴乔夫认为的“停滞时期”,道德题材是苏联文学的主流,而战争书写负责承载这一题材。交锋的战场则是还保有宗法习俗的乡村。   

拉斯普京完成于1974年的中篇小说 《活着并且记住》 的俄文题目为 Живи и помни》—— 采用了俄文中的 动词命令式的语法形式, 题目本身醒目而凌厉, 具有警世告诫甚或令人惊惧的含义。 小说主旨契合了题目, 即当人违背了自己的使命的时候就一定会遭受命运的报复。如果相对于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卷首 伸冤在我, 我必报应的题词,可以发现在托尔斯泰对于当时所处俄国的谴责与同情的底色下,拉斯普京的批判态度显然更加强大,但是其艺术价值或许稍逊一筹。

故事发生在苏联卫国战争胜利前夕的1945年,时间节点令小说张力十足。逃兵安德烈因为思念妻子纳斯焦娜而偷偷潜回故乡,二人在惊恐中偷偷相见,最后秘密终被乡亲知晓,纳斯焦娜跳进了安卡拉河,而安德烈则逃向了大森林。今天的读者阅读这样的一个故事多半是希望作家最后让纯朴的家乡人宽宥这对可怜的人: 纳斯焦娜扑向出嫁如同扑向水里,没有多想,反正总要出嫁,否则还能怎样呢?至于说在一个陌生的村子里一个陌生的家庭里可以怎么样,她没有多想。”——纳斯焦娜就是这样一个传统的俄罗斯乡村女性形象,有什么必要让她死去?“纳斯焦娜只能死去”这一宿命伤了读者的心,他们几乎要伸出手来阻挡作家的时候,一个饱含俄语特性的“命令式”棒喝道:活着,并且记住! 如同神衹。 “浓重的道德批判,显示出的不是拉斯普京一贯的对土地、对民族传统的文化依恋,而是对民族与国家利益的渲染。”; “他隐含在乡土意识下的民族主义情感妨碍了他去实现艺术上的新突破”。(《乌托邦与反乌托邦:对峙与嬗变》,董晓著, 花城出版社2007年)。

拉斯普京在《活着并且记住》中流露出来的道德感与1970年代苏联社会缺乏一种自由的思想流动与交锋相关。人们几乎过着一样的生活,时间流动,可是城市和乡村的风几乎从不流动。人们的精神生活像水一样混沌和安静。这一时期的苏联文化生活樊篱丛生,人们的思想经历了冰河期,冷漠而消极。这从拍摄于1975年的电影 《命运的嘲弄》中可以体会一二。这部电影一直到今天也是俄罗斯新年前夕必须温习的电影之一,俄罗斯人为了表达对于过去的复杂情感,甚至还为它增加了续集。这是一部喜剧。新年之夜安德烈喝多了酒,乘错了飞机,从莫斯科来到了圣彼得堡(当时称做列宁格勒),他居然在这里找到了远在莫斯科的家,同样名字的街道,同样蠢笨的如同 “火柴盒”的楼房,完全一样的房间和家具,居然连房门钥匙也通用,当他洗完澡上床后,女主人回来了,在一连串的误会中笑料不断。所以几乎可以说,1970年代是一个道德沦落和人们苟且偷安的时代。而这一点在作家的作品中则呈现出了反乌托邦色彩。

1960年代直到1980年代中期拉斯普京的文学创作始终围绕着捍卫乡村情感和道德良心展开,同时对于科技进步与乡村传统之间的悖论也保持着警醒的态度,这在作家创作完成《火灾》之后逐渐转变为文化立场。这一立场与1990年代以降的社会转型期的俄罗斯文化生活相杂揉,使得拉斯普京成为一个完全的民族主义者。他通过一系列政论文章表达了对于祖国、对于俄语文化与东正教的热情。 

    虽然拉斯普京的作品在今天的读者眼中有着这样或者那样的问题,但是讨论一个作家在作品面前的唯一标准应该是作家的诚意。拉斯普京一生要求自己过着一种“强烈道德归属感”的生活。这从他的朋友那里可以得到印证。

 

    谢尔盖·沙尔古诺夫,(《自由论坛》主编,作家)在拉斯普京去世之后饱含深情地回忆了这位西伯利亚作家: 一年前我和拉斯普京又一次见面,我们甚至还喝了一杯红酒,他很自持,可是还是能够看出他内心的痛苦,因为病痛,因为妻子的去世,还有长女的罹难都沉重地打击了他。他是一个好的作家,他的每一部作品都可以搬上银幕,而这一点不是所有作家作品可以做到的。这在作家是少有的属性。这里应该说明的是,不仅仅是作家的风格,更重要的是作家的语言。拉斯普京特别在意语言风格和情节推进,充满戏剧冲突,而这一点恰好都是舞台演出的重要因素。从生活的冲突中得出形而上的结论——这是拉斯普京小说的特点。有趣的是,生活中的拉斯普京也是这样生活的,他就像他的小说人物那样生活着,他的谦逊和平和,分寸感和艺术品位都在他小说和生活中表现出来。拉斯普京的离去是一个完整世界的离去——一个乡村文学的世界消失了,这里面有太多的古色古香和传统的东西,只是如今它的表述者离开了。

        以上这些表述可以看出拉斯普京在今天俄罗斯文学史中的重要地位。  一般认为,时间可以帮助人们了解艺术的价值。一个作家的辞世往往会让他的文字重新“复活”,他的形象也越来越清晰,而这需要一点时间和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