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丹(上海师范大学光启语文研究院)
2022年全国高考语文甲卷写作题,一公布,就引起不少人关注和议论。
因为继2017年高中新课标颁布,这是全国多个省市的高中推行教育部统编教科书遭遇高考的第一年。语文必修教材下册收入《红楼梦》整本书阅读,让许多教师、学生为高考是否会考《红楼梦》而纠结。此次甲卷写作题选入《红楼梦》第十七回中一段文字,作为考生写作的依据。试卷的材料是这样的:
《红楼梦》写到“大观园试才题对额”时有一个情节,为元妃(贾元春)省亲修建的大观园竣工后,众人给园中桥上亭子的匾额题名。有人主张从欧阳修《醉翁亭记》“有亭翼然”一句中,取“翼然”二字;贾政认为“此亭压水而成”,题名“还须偏于水”,主张从“泻出于两峰之间”中拈出一个“泻”字,有人即附和题为“泻玉”;贾宝玉则觉得用“沁芳”更为新雅,贾政点头默许。“沁芳”二字,点出了花木映水的佳境,不落俗套;也契合元妃省亲之事,蕴藉含蓄,思虑周全。
以上材料中,众人给匾额题名,或直接移用,或借鉴化用,或根据情境独创,产生了不同的艺术效果。这个现象也能在更广泛的领域给人以启示,引发深入思考。请你结合自己的学习和生活经验,写一篇文章。
对此命题,算不算是考《红楼梦》了?
我的回答是,写作材料虽从《红楼梦》中选出,但从具体要求看,跟考《红楼梦》的阅读,没太大关系。对于考不考《红楼梦》问题,其实要先澄清考阅读还是考写作的问题。虽然有教师把写作的要求,视为阅读测试最高层次的创造运用,但落实到某一材料,还是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就上述试卷的写作题来说,确实还不能算是在考《红楼梦》的阅读,特别是已经进入教材的《红楼梦》整本书的阅读。
从材料看,话题本身具有相对独立性,试卷概述出的原文材料已经交代得比较清楚,足够考生利用。命题者暗示出更广泛的领域,并要求考生结合自身的学习和生活经验谈,其实重心已经从《红楼梦》转移出来,抽象出来,不同的题名方式产生的不同艺术效果,这才是考生写作时需要关注的,《红楼梦》仅仅是展开思路的一个起点或者说引子。
当然,不去深究命题者提供的有关《红楼梦》材料,而更多从命题要求着眼,其实也有实际的操作便利。即便我们通常要求对材料有整体的把握,但细细推敲命题者概述的《红楼梦》内容以及随后的提示,整合两者,是有可能给人带来困惑的。因为,淘汰题名“翼然”“泻玉”而取用“沁芳”,至少在小说中已经明确,这是一个艺术优劣的问题,但命题者希望得到更广泛的启示,把其间的褒贬作了弱化处理,以“直接移用”“借鉴化用”“根据情境独创”来说明“产生了不同的效果”,这就带来两个问题。
第一,三种题名都是根据情境而来,命题者只在“独创”这一点前加以“根据情境”修饰,并与前两种并列,这就带来误导,似乎前两种题名是架空瞎说一气的。这当然不对。这里的关键是,情境本身的复杂性,其对题名多重制约的考虑是否周全,才让题名有了高下之分。
第二,原文三种题名的艺术优劣之分,在命题者“不同的艺术效果”措辞中,似乎变成了一个艺术的差异性、多元性问题。这就导致前后叙述的逻辑无法自洽。所以,从实际操作看,不去深究其中的可能断裂,把关注的重心放在命题者的要求方面,以“根据情境”作为展开自身经验的思考场域,不失为一种应对考场操作的明智。所以,我在接受采访时说,学生事先有没有读过《红楼梦》,或者从《红楼梦》整本书进高中统编教科书的阅读要求看,学生是否熟悉《红楼梦》,对于此篇文章的写作构思的直接影响并不大。事先读过的,最多对材料不陌生,多少获得了心理安慰。当然也不排除读得不仔细,这样的段落偏偏跳过没有读,反而给自己写作带来了后悔和懊恼。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我觉得2022年的高考,等于没考进入教材的《红楼梦》整本书阅读。当然,最真切的感受,应该让考生自己来回答,而这样的命题是否合理,只有经过大量阅卷的教师才最有发言权。
这里想进一步探讨的是,如果不考写作而是考阅读理解,特别是考《红楼梦》整本书阅读理解,这里的思考空间有多大?
先看试卷的材料,命题者提供的第二段提示就是一种理解,这种理解有多大合理性,正可以结合进来作为案例分析。
比如,从题名一般原则来说,为何园林景观需要有题名?情境对于题名究竟有怎样的制约性?艺术的优劣是否也可算不同的艺术效果?贾政认可宝玉的题名,是否就是一种定论?还有,人物的立场是否就代表着叙述者立场而得到概括?诸如此类,都是作为阅读理解可以讨论的。再从具体题名来分析,为何“沁芳”得体而又亮眼,“翼然”立即被淘汰,“泻玉”还让贾政有些斟酌?其间的细微差别,究竟意味着什么?此外,很重要的是,题名的过程,也写出了人,写出了贾政宝玉父子的另一面(还有周边的清客等)。毕竟,贾宝玉曾给人以“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的印象,而此番给桥上亭子匾额题名,宝玉似乎展露出了他的歪才,他善写应制体文字的另一面。难得的是,他因此获得贾政赞许,也丰富了读者对贾政、宝玉父子关系的理解。
如果从整本书阅读的更大视野来分析,越出卷面材料的边界,那么,最为直接的,与宝玉题名“沁芳”得到贾政默许相呼应,在游园接近尾声时,又写了一段父子对话:
(贾政)“此闸何名?”宝玉道:“此乃沁芳泉之正源,就名‘沁芳闸’。”贾政道:“胡说!偏不用‘沁芳’二字。”
那样的口风大变,究竟是说明他在默许中不想太骄纵了宝玉,还是作者想表明他对待宝玉一贯的严峻与不近情理,前后联系起来看,既让人觉得贾政可笑,也觉得宝玉可怜的。
不过,深入一步看,展露宝玉的才情也好,表现贾政、宝玉的父子关系也好,或者给《红楼梦》主要人物活动营造一个大观园的基本环境也好,都有其小说相应的功能和价值。但更令我关注的是,在这一章回中有两段似乎并不怎么和谐但却自身关联的段落,显示出深远的意义来。
一处是对稻香村(又称“浣葛山庄”)的描写,遭到了宝玉的严厉批评。其实写到这一处所就让人有些意外,因为贾政等带着宝玉去游走题名时,小说主要写他们去了湘湘馆、蘅芜苑、怡红院、大观楼和稻香村五处。前三处涉及到以后入住大观园最重要的三位人物黛玉、宝钗和宝玉,而大观园是元妃省亲的场所,交代大观楼正殿,也合理。但为何要写稻香村?这院落后来入住的是李纨,似乎不能与探春的重要性相比。但又写了,这是为什么?在我看来,恰恰是这处所跟李纨相连,才有可能暗示了作者的一种写作意图。因为贾宝玉对这场所的批评,是从违背自然入手的,他对于贾政赞赏这场所,加以反驳说:
“此处置一田庄,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争似先处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气,虽种竹引泉,亦不伤于穿凿。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强为其地,非其山而强为其山,虽百般精而终不相宜……”
一番话,把贾政气得够呛。
由于在小说的整体写作意图中,大观园的居所特点对入住人物的趣味、个性或者命运有所暗示,那么,从情种宝玉的立场强调稻香村之违背自然,似乎也在暗示,李纨年轻守寡恪守礼仪的生活也许并不自然。尽管李纨自认外号稻香老农,而抽得的花签,是“竹篱茅舍自甘心”,折射了她的一种人生态度,但这种态度,却未必是宝玉也可能是作者所认同的。如果贾宝玉借着批评稻香村环境来批评了恪守礼仪人物的虚假,那种违背自然的“假”,那么,在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中,判词中有关李纨提示的“空”和曲词中明示的“虚名”,似乎提供了对诗礼之家的礼仪规范重新思考的可能。(尽管作者没有全盘否定,宝玉自己也有遵守礼仪规范的举动而得到夸奖。也许,作者更想思考的是礼仪与真情的平衡问题。)而之后,有一段不经意的描写,也让我们得以重新审视。当贾政感慨大观园建筑得过于奢华时,众人却又拿礼仪来说事,所谓:
众人都道:“要如此方是。虽然贵妃崇节尚俭,天性恶繁悦朴,然今日之尊,礼仪如此,不为过也。”
违背人的自然本性,又带来极大的物质浪费(也是造成贾府经济困扰的重要原因),这二段描写的插入,让大观园在刚刚呈现出美丽、风光、开阔的所谓理想世界的同时,又夹杂了不和谐的一面,这种不和谐的段落呈现得越轻描淡写,越显示了礼仪之家意识形态自欺欺人的遮蔽性。
从这个意义上说,从阅读理解角度来考《红楼梦》,即便这样的选材哪怕是在引导考生探讨艺术效果的优劣问题,但这种讨论,如果缺少了前后联系的整体视野,是很难指向作品的真正深刻之处的。而这种缺失,恰恰是倡导整本书阅读的意义。当然,整本书的整体也是相对而言的,就像笔者这篇短文讨论的整体视野,也只具有相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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