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涵:同学

发布者:发布时间:2014-12-22浏览次数:630

 
新民晚报  /  夜光杯                    2014年12月21日 星期日               
  梅子涵

  我在想着前些日子的见面。想着我的那些同学的样子,想着那么多年没见过的同学,怎么一见了就任何陌生也没有,立刻亲亲热热,拉住手,抱住肩,而其实,没见前,心里都是有疑惑的,不知情景会怎样,因为我们这些很多年前的小孩,只在一起上了三年学,三年快结束的时候,你是“自来红”的红五类了,我是天生黑的黑五类,从此红颜色抖擞、神气,黑颜色卑微、低眉,红的的确是鄙视过黑的不少日子,甚至朝着他们咆哮,黑的们躲来躲去、踱来踱去,想凑上去说句讨好的话也没有机会。那个短命的“文化大革命”,真是把中国小孩子,把亿万成年人搞得昏天黑地,几乎没有一个活得明明白白、没有恨意、没有后悔。

  心里疑惑的,就是红的黑的们乘了车赶了来,从几十年前的时间里,突然走进现在的场面,见着了,如何打招呼,接着还要如何坐下来喝茶、吃饭,而且接着,还一起要在度假村度过一夜,晚上,说些什么,难道清晨起来,还会一同在园子里散步,吸着该吸进的清鲜,呼出不要留下的秽浊,我就这样疑惑地开着我的老车,到达了那个地点。

  我几乎完全疑惑得白搭!因为所有的那个“从前”,根本就没有人带到“现在”来。就连潘美萍,也是把一切都完全放下了才来的,笑嘻嘻地看着所有人。她曾经是大队长,可是“文革”开始了,她一下就沦为了黑,她的当小学校长的爸爸,被我们班里的几个红小鬼押送回了浙江乡下。我们是中学生,去押送自己同学的小学校长爸爸做什么?可是,那时就是押送了,后来,她爸爸离开了世界。几年前我问过她,知道事情的原原本本吗?她在电话的那一头说:“知道了又有什么意思?”

  这几十年,我们就是这么问着自己而过来的吧,我们其实已经集体地都把自己押送过一遍了,连吃足了苦头的巴金先生都这样押送过自己,所以他获得了晚年的最高敬重。

  所以,我们现在走回来的也都已经是现在的自己了。是“文革”开始前的那些个我们。是我的亲爱的同学们!潘美萍还是那个大队长,我们也都是红领巾。

  张闯第一个拉住我:“你还认识我吗?”

  我说:“怎么不认识,张闯!”

  他是一个真正的工人的孩子。我到他家去玩过。他家住在一幢最新的工房里,站在窗口看得很远,那时的天空也蓝晶晶。他比我们都长得高,朴实无比,像头大熊。可是在我们一黑一红的时候,再没有说过一句话。我没有喊过他一次张闯,他没有喊过我一次梅子涵。可是他现在不停地喊着我的名字,告诉我他在报纸上看见我去他生活的那个城市演讲的消息,他一个一个地告诉同事、邻居:“他是我的同学!他是我的同学!”他说:“梅子涵,我好骄傲啊!”

  我很想流泪。我是他的同学!他是我的同学!我们还想着很久以前的那些个事情做什么?我们的心里都是蓝晶晶的。

  我们坐下来吃饭。黑的红的混坐在一起。完全没有不知从何说起的感觉。红的和红的,这些年常联络,黑的和黑的,也经常温习卑微年月的友谊,所以现在挨在一起喋喋不止说的倒是红的和黑的,黑的和红的了。其实他们身上都只是一种颜色:1949年以后的中国颜色;心里流连的都只是相同年月:1963年到1966年。他们现在都是在那个重点中学的教室里,木牌牌上是:初三(3)班。他们在听课。他们有的还是同桌。我的同桌是许国南。他是红五类。上学的时候,他是一个多么认真、多么善良的人,做数学题写等号都用木尺划,老师让我站起来复述课文,我哑口无言,他趴在桌上用口型提醒我,可是我还是哑口无言。这么多年里,我对中学的任何一次想念,几乎都有他的认真和善良。我对他说:“许国南,我一直都很想念你!”他说:“谢谢你啊!”他毕业后是个钢厂工人。

  押送的同学对潘美萍说:“对不起,潘美萍!”

  潘美萍说:“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第二天下午快告别的时候,我看见张闯无精打采地趴在桌上,看着大家,像只大熊。我想,他是不舍得!我也不舍得!

  我的同学应该都不舍得吧。

  开着车回家的路上,我又想到了很多年前的每天放学,我经常和黄岳龙一起走,走到我家对面然后分开。但是“文革”开始以后我们就真的分开了,他是红五类的首领。他去世得早。其实我也常想他。虽然那时他真的很凶,但还是想念。我们是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