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尔龄:《追怀任钧先生》

发布者:发布时间:2012-02-20浏览次数:878

    任钧(19092003年)诗名隆于今代。我多次萌动写一篇往事之忆,追怀前辈原是后学应该做的事情,但又虑交往不多,恐有谬托知己之失,迟迟不敢落笔,以至迁延至今。
    
    初识任钧先生,是在他刚从上海音乐学院调至上海师范学院(今上海师大)中文系的时候,时间大约为1958年,无非在开小型会前后交谈几句,我在系里当助教,闻其大名已久矣。不多时日我被调离,其后却在衡山路、宝庆路一带几度邂逅,始知两人寓所相距很近,于是往访过一两次。及至"文革"已临尾声,某日早晨他忽然到寒舍,为购旧木料修房来借户口簿,那时卢家湾某处有旧木供应,凭户口簿限量选购,他希望多一份,以供应用。我当即应命,事毕他又亲自来还簿,藉以闲聊片时,并未谈及住房修缮些什么。他的住处与一所托儿所同门出入,进门转向一架狭小木梯,登上二楼,全楼也很狭窄且又不规则,简直像是一个瞭望台,下视托儿所历历在目,白天人声嚷嚷,琴声不绝,"瞭望台"上殊不能静心研读,更不必说写作了。这位早在1928年就参加著名团体太阳社并以卢森堡的笔名发表大量小说、诗作,次年留学日本参与建立左联东京分盟,1931年归国参与左联领导工作的革命诗人,尽管资格那么老,却一直是一领青衿,始终过着平民生活。尽管自抗战时期起就先后在众多大学当教授,依然不失为布衣书生,衡山路寓所居住状况是如此之差,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文革"以后,他得以迁居湖南路福园,算是改善了,但面积仍小,两室而已。在那里,我曾访谒几次。有一次,谈起他自己。
    
    1931年,日本军国主义侵华,制造了"·一八"事变,次年又在上海发动了"·二八"战争。他在写下《我听见了飞机的爆音》后,愤然回国,担任左联组织部长,党团书记是周扬。不久,他被捕了。关于这段经历,他说:"我出生在印尼,当时印尼是荷兰殖民地,生于斯就自然具有荷兰国籍;如果我自认是荷兰籍就可以不受中国法律约束,但我始终说自己是中国人。受审讯时只承认是左联盟员,没有说及在左联的职务。因为仅是普通盟员,这才被释放。"当时未及细问,他被捕时所用的姓名,也许不说他是任钧、卢森堡吧,那可是出了名的;可能就用他的本名:卢嘉文。
    
    他的被捕,在新中国建立以后一再受到审查。他接着还说:"'文革'后我和周扬见面时谈及此事,说:'倘若我变节,第一个供出的就该是你。'周扬答道:'我从未被捕过,可见你没有这类情事。'"
    
    其后在福园谈天,当他听我说起正在撰写《郭沫若文学传论》中关于传主亡命日本的章节时,他主动告知在1928年郭老何以能够化名吴诚乘坐坎拿大皇后号船秘密东渡的历史背景:"那时中日之间往来,不需要护照,当然也就不必签证,原因在于日本军国主义为了便利它的侵华行动,派遣它的负有特殊使命的人来华,甚至深入内地,而不为中国当局所知,遂有互不办理护照与签证的约定,表面上是对等的,中国人进入日本亦可免出入境手续,但中国政府不可能部署侵略行动,日本政府也不怕中国当局派遣情报人员入境。"这一史实的叙述,使我解决了一个一直未知其故的问题,自然也连带明白了郭老流亡十年之后得以秘密归国的缘由。任钧先生提携后学的热情于此可见一斑。
    
    上世纪90年代,我参与编辑《中国作家自述》,向任钧先生约稿。他看了出版社具名的征稿信,当场取出一篇写在练习本纸上的现成文稿交给我,说:"字数超出了你们的体例规定,你替我缩一缩吧。"如此信任后学,使我又惊又喜,所惊者怕失去原旨,曲解原意;取走后研读再三,遂用另纸缩写成两千字,送去请他自定可否。他看后认为可留下斟酌改定,并说:"过几天装入信封,送交教育出版社责任编辑转给你吧。"不数日他竟亲自送去,尽管距离相近,毕竟已是耄耋之年了。待到书籍出版,我赶紧送样书至福园,很重的一大册他还能捧书翻阅,似有满意之状。这回是最后一面,五年后报纸载其噩耗,临终前他住在敬老院。
    
    我不敢妄攀忘年之交,谨记识荆过程如上。任钧先生善待后学、平易近人的可亲可敬,则一直萦回于脑际。



                                                                来源:文汇报》  2010-1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