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家楠:《回忆父亲马茂元》

发布者:发布时间:2012-02-17浏览次数:1894

    我的父亲马茂元于19891212逝世,屈指算来,于今已届第十七个年头了。当时,噩耗传来,我立即携妻女由深圳飞回上海。父亲工作单位上海师范大学成立了马茂元教授治丧委员会,精心准备了追悼会。龙华殡仪馆吊唁大厅正墙两侧悬挂着大字挽联:万卷诗书嵇古典,一生心血育英才。大厅内外,花圈拥簇,挽联缤纷,哀乐回漾,人潮涌动,而我父则静静平躺在鲜花丛中的水晶棺里。呜乎!是其一瞑不视而撤手尘寰也矣!而今而后,只能是见于墙而睹于羹的景况了。
    我家是安徽桐城翰墨世家,合张、姚、方三姓而为当地四大名门。明朝太仆公马孟祯、清汉学家马宗琏、考据学家马瑞辰,是我家先祖。曾祖父马其昶(1855-1930),字通伯,号抱润翁,是桐城派古文名家,光绪三十四年任学部主事和京师大学堂(即今北京大学)教习,民国五年任清史馆总纂。父亲马茂元,字懋园,乳名贺宝,1918年旧历913诞生。其后八个月,祖父马根硕即以肺病夭亡,年仅二十。父亲系由祖母一手抚养成人。
    祖母郭静宜,湖南湘潭人,十六岁远嫁安徽,十八岁居孀,尔后母子相依,直至1964年寿终于上海。自我记事,祖母已是中年,慈眉善目,略显富态,裹小脚、衣着整洁。她卧房里有许多带盖子的瓷坛瓷罐,内中小零食,如蜜枣、糖藕、糖莲子、山楂糕、花生酥、茯苓饼之类,似乎取之不竭。我动不动就跑过去。当然,有得吃,还可以听故事。卧冰哭竹、囊萤映雪、岳母刺字、包公断案,莫不娓娓动听。父亲小时候的一些情事,大多也是在这种场合听来的。
    父亲虽然襁褓中不幸失怙,却幸而得受曾祖父抱润翁的亲炙。启蒙教材,常例之外,还有姚鼐的《古文辞类纂》和曾祖父自编的《抱润轩读诗钞》。父亲自幼聪悟过人,酷好读书,一卷在手,目不旁瞬,形同朽木,兼之记忆力极佳,所学几乎过目不忘。父亲日后学问有成,实在得益于幼年扎实的基本功。
    然而,一旦放下书本,父亲好象立时变成另外一人,调皮捣蛋,远逾常儿。父亲小时养过猢狲,养过山羊,还养过小虎。小虎出生未久,樵夫在山上砍柴时拾得送来,父亲哭闹百端,终于买下。其时商店并无牛奶出售,父亲逼着女佣日日外出寻觅人乳喂虎。小虎逐渐长大,时作扑噬之势,家中不堪忍受,终于趁父亲外出,由曾祖母出面,派人送走处理。父亲返回,慑于长辈尊严,也不敢如之何。父亲曾要人买来细蔴三斤,着女佣搓成绳索,再编制成鞭,然后自持些物,选定园中老枇杷树,日笞三百,曰练我浩然之气。又特制毛笔一枝,取紫铜为实心笔杆,持以练字。然而父亲书法并不见佳,晚年为桐城文史馆题辞,舒笺濡翰,临案犹豫,终于请人代笔。表叔舒芜(原名方管)《挂剑集》有文记少小时与我父相处情事甚生动,惜乎此书毁于文革,已不复可得。
    好在父亲不常玩闹,家规又严,所以,还是读书的时候居多。不久,便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当时名校无锡国学专修学校。校长唐文治先生是古文名家,亲自主考,阅及我父试卷,不觉拍案而起,叹赏不置。执教名师陈衍先生十分器重我父,尝曰:“后继桐城文派者,必在斯人!”父亲在校时即以诗文并优而腾誉远近。日后,同班同学姚奠中教授尝赠诗我父曰:“风调依稀抱润翁,清词丽句更谁同?桐城诸老传灯录,都在先生著述中。我的姑父、国学大家吴孟复当时与我父一同考入无锡国专,后来在安徽大学教授。他曾多次对自己所带的研究生说:“先生得桐城文派真传,在现代,是继承并发扬桐城派文统的第一人。
    父亲从无锡国专毕业后,先后任教桐城中学、安徽省立第一中学,后又担任安徽省中小学教材编审会编审,后又调任安徽省教育厅秘书。期间父亲进入旧诗创作高峰期,吟诗酬唱,声名鹊起。其作多发表于《学术世界》、《新学风》、《安徽日报》、《皖报》等报刊。

    父亲二十岁与母亲金佩芳结褵。后有子女六人。我是长子。
    1949
年,父亲离乡谋职,家中生计断绝,唯能靠变卖什物度日。有一幅祖母手制的湘绣三羊开泰图,竟然换来大米数石。
    未几,父亲得以在南京市立师范任教,家中窘况稍解。1951年,父亲到上海,在同济中学教书。我家先由桐城迁至芜湖,此时又迁入上海,以后再也没有离开这座城市。全家连祖母共计九口,仅用父亲一人工资开销,难免拮据。为此,父亲在多所学校兼课。往返的交通工具只是街头脚踏车。横坐在车后狭窄的架座上,一手紧揑着骑车人座垫下面的铁杆,很是惊恐。
    不久,父亲到华东师资速成学校执教。两年后,该校发展而为上海第一师范学院,由上海东北部的江湾迁至西南部的漕河泾。我家亦随之而往,尔后再也没有离开这所学校。但是,这所学校却在不断变化。先是发展而为上海师范学院,继而并吞上海音乐学院原址而为东西两部,最后又发展而为现在的上海师范大学。
    自从迁居漕河泾,家庭开始稳定。接着父亲升为教授,薪酬大增,而且时时有丰厚的稿费收入,住房也比较宽裕,生活明显好转。其时在上海有一房亲戚:父亲的堂兄马谦正,字益仲,在向明中学教高中语文,我和弟妹叫他为伯伯。伯母是我母亲的胞姊,行二,我们叫她为二姨。他们住在市区,常常在星期天到我家来。父亲和伯父互称仲二爷茂大爷。父亲正在研究《楚辞》,伯父精于园艺花卉之道,《楚辞》中的花草成为他们久久的话题。母亲和二姨一见面就絮絮而谈,没完没了。伯父的长子马朕树(后改名为晨曙)与我们更是感情融洽。
    那时我家住宅是联体别墅式的二层小楼,南面有花园,北面有菜圃。校外是大片农田,绿际云天。父亲和伯父畅谈之馀,每每外出漫步郊野,或者游览园林(康健园正与校园毗邻,不远处还有黄家花园)。晚餐总是母亲和二姨联袂入厨,有时还在天香楼叫几个热炒,两家人亲如一家,吃得极香。
     这一段惬意的日子,正是父亲勤奋治学,著作繁盛的时期。先是其专著《古诗十九首探索》和《楚辞选》因教育部长马叙伦先生激赏和推荐而出书。接着《唐诗选》问世,好评如潮,一再增印。《楚辞选》和《唐诗选》同被教育部指定为全国高校文科教材。继而于1961年与郭绍虞、夏承焘、钱钟联三位名教授一同入住上海国际饭店,共同编写《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和《中国历代文论选》。二书同被教育部指定为全国高校文科教材。然后父亲又参加《中国大百科全书·文学卷》的编写。同时,父亲还将自己对于上起先秦、下迄明清的若干作家、作品和文学观象的研究心得写成单篇论文,分别发表于《文学评论》、《文学遗产》、《中国社会科学》、《人文杂志》、《江海学刊》、《文艺报》、《光明日报·文学遗产》等报刊。后来父亲自选取其中十八篇,汇为《晚照楼论文集》出版。为普及唐诗,父亲用优美的文字和精到的见解分析具体唐诗名作二十馀首,总称《说唐诗》,付《新民晚报》连载,并且频频在电视台和广播电台演讲。一时之间,父亲的名字,在全国高校和上海市民中几乎无人不知。
    父亲的治学有成,除了幼年功底扎实,至少还有三大原因。
    第一,勤奋、专注。
    父亲一旦拿起书本,天地万物好象于他不复存在。抗战时,举家逃难,日寇飞机在天上盘旋投弹,父亲独自坐在船头看书,竟浑然不知。有一次,是端午节,母亲剥好两只热粽子,装入碗内,送上餐桌,放在父亲面前,其旁另放一碟棉白糖。父亲一面看书一面吃粽子。因为年轻时骑马摔伤左眼,看书时总是向左偏着头,右眼凑近书页。当时父亲左手把卷,右手的筷子上插着咬过两口的粽子。我的小姨、母亲的小妹金佩蕙开玩笑,悄悄用砚台更换了糖碟。父亲毫无察觉,机械地将棕子蘸上墨汁就朝嘴里送。小姨迅速拦住父亲的手,全家笑得肚子痛,父亲还诧异地看着大家,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还有一次,家里来了好几位远客,需要留宿。我让出自己的卧室,另撑一张简易帆布床,睡到父亲书房里。父亲正在伏案写作。我一侧身,就能看到他的身影。逆着台灯的柔辉,香烟的云雾缕缕升腾,在父亲上方缭绕、弥漫。父亲时而抬头沉思,时而低头疾书,时而到书架上取书翻阅,时而呷一口浓茶,时而因为天冷,伸出左手,放到台灯罩上取暖。当我从睡梦中醒来,父亲仍然在写作。怕惊动了他,我先咳嗽一声,再轻声地说:“爸爸,睡吧,不早了。他只是了一声,还是伏案如故。静夜里,笔尖触动稿纸,嚓嚓之声,清晰可辨。
    父亲惯常熬夜,不间寒暑,几无上半夜就寝的日子。以后,当我看到父亲成摞的文稿,眼前总是幻现出他夤夜写作的身影。
    第二,记忆力超常。
    父亲记忆力好得惊人。给学生讲课,从来不带教科书和备课笔记,只身走上讲坛,引经据典,滔滔不绝。不但相关诗文可以出口成诵,而且各历史事件的年月日也能历历如数家珍。父亲研究《楚辞》,《楚辞》里的所有篇章他都能琅琅背诵。父亲研究唐诗,传言他能背诵万首唐诗。一位研究生当面问他此事确否,他笑着答道:“五千吧,五千首差不多。
    有学生或友人阔别十馀载,一旦登门造访,正要自我介绍时,父亲总是马上用手势制止,连声嘱其别说,然后略加思索,便能说出对方姓名和当日相处的若干细节。而且历试不爽,百无一讹。来人莫不称奇。

    第三,我母亲的辅助。
    父亲毫无生活自理能力,一辈子从未做过任何一件家务,衣食住行全要别人服侍。母亲娘家是安徽庐江望族,从小也是养尊处优。可是一旦嫁入婆家,立刻成为标准的贤妻良母,毅然放弃自己的学业,全身心去相夫教子,操持家务。对父亲的照顾,真是无微不至。每餐饭,总是为父亲另做一两道精致菜肴。连家境艰难的时期,还是竭尽全力,设法维持这个惯例。父亲常工作至深夜,母亲总是做好莲子汤、燕窝羹之类的点心,亲自送进书房。父亲起床前,母亲总是将替换的衣服熨平放在床边,同时准备好盥洗用具,再将早餐端上餐桌。数十年如一日,从未改变。
    有一年夏天,忽然一阵大风,掀起窗帘,带倒了父亲书案上的墨水瓶。因为没有盖紧,墨水不停往桌面上流淌。父亲站在桌边,大声叫母亲快来。母亲前来一看,连忙扶起墨水瓶,马上用抹布揩拭桌面上的墨水。同时苦笑着对父亲说:“打倒油瓶不扶,不过是一句形容的话。你倒好,真的如此了。为什么不先扶起瓶子再叫我呢?父亲只是默不作声。
    母亲很能干,做得一手好菜,还善于自制酱油、辣糊、腐乳和各种咸菜。家道艰难的日子里,全家那么多人的衣服鞋袜,都靠母亲手制。一针一线,她常常干到鸡叫才歇手。
    母亲独揽家务,父亲没有后顾之忧,方才可以全力去做学问。
    与学术研究中的聪慧恰好形成鲜明对比,父亲在生活琐事上却出奇地糊涂,以至时时闹出笑话来。
    一天,父亲起床,一只袜子穿上脚,另一只却找不到了。母亲闻声前来,说:“怎么可能呢?我刚刚亲手拿来的,分明是一双。于是叫父亲站起来让到一边,母亲将被子、床单、褥子抖了又抖,再一一铺好,并没有发现那一只袜子。用扫帚在床底下扫了个遍,也没有。母亲喃喃自语道:“这就奇了。同时再拿来一双让父亲换上。想不到父亲脱下脚上的袜子,里面竟然还有一只袜子。原来他将两只袜子穿到同一只脚上了。母亲笑着说:“你呀,你呀!”父亲自己忍不住也笑了。
    还有一次是雨天,父亲外出,在淮海路一家很讲究的浴室洗了澡,晚上回到家,发现少了一只套鞋。所谓套鞋,也是一种橡胶制成的雨鞋(广东称之为水鞋),不过比一般的要大一些,浅帮,套着穿在皮鞋外面的。母亲向父亲周围地上看了看,很有把握地说:“不必找了。一定是丢在浴室里了。父亲一听就发火,瞪大眼睛说:“你也贬损得太过了吧。一只脚穿,一只脚不穿,一高一低,我能不知道?再说,洗完澡,我还到天鹅阁吃了西餐,店堂里很空,别人看不出来么?母亲忙用别的话岔开,事后悄悄叫我第二天到那家浴室问一问。翌日我去,果然在。拿回套鞋,全家笑作一团。父亲很尴尬,连声说:“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父亲几乎没有业馀文娱活动,从来没有唱过歌,不打扑克,很少下棋。年轻时在安徽省教育厅当秘书,因为应酬,打过一段时间麻将牌,以后就再也没有碰过。酒量不大,亲友相聚,逢年过节,趁兴喝一杯,微醺辄止。称得上嗜好的,只有三样:烟、茶、美食。

    烟,大多是熊猫秀月,很好的牌子。他还有一只英制“3B”烟斗,用的是装在扁圆铁盒子里的进口烟丝,点燃了,吸起来嗞嗞作响,一种很好闻的浓郁香味,便从书房里飘逸出来。
    茶只限于绿茶。什么休宁屯绿、黄山毛峰、六安瓜片、太平猴魁、老竹大方、敬亭绿雪、天柱剑毫、霍山翠芽之类,我少小时就已耳熟能详。每年新茶上市,父亲总是购来多种茶叶,分别平铺在竹帘上,其下放置多个乌炭红泥小炉,烘焙得香飘四邻。然后,亲自用皮纸一一包好,收入几个大罐,每罐各放一包用皮纸密裹着的生石灰,谓如此可储存较久而无损色香味云。家庭生活庶务,父亲手自操持且堪称象样者,其实也就独此一件。
    父亲奉行孔夫子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一日三餐,从不马虎。不过也只是些鸡鸭鱼肉而已,那时市面上根本没有鲜活海味,偶尔有一点干品,水发而后烹制,就算上等菜肴了。父亲喜爱味鲜味浓味厚者,虽肥腻而不嫌。绝少主动吃蔬菜,有时却不过母亲的劝说,才勉强夹食少许。喜爱上饭馆,尤其是名饭馆。他曾矜夸吃遍了上海名饭馆。其实,当年上海名饭馆并不多,远非现今之盛况。而也者,只不过是其主观感觉罢了。尽管父亲得意于自己吃饭馆之而且,实则念念不能忘、津津而乐道,过节必须有,待客不可无的一款菜肴,却仍然是母亲妙方特制的香糯粉蒸肉。
    热情待客,倾心畅谈,对父亲而言,简直是人生莫大乐趣。无论亲戚,朋友,学生,同事,出版界和新闻界人士,抑或素不相识的慕名者,但凡来客,父亲无不欣喜而迎。每当高朋满座,香茗盈瓯,寒暄未已,言笑已腾。或则叙旧谈往,或则答难析疑,或则赓和诗词,或则切磋学问。父亲必定目指手划、色舞神飞,谈屑愈霏,辞锋益健;隽言妙句,庄谐并作;豪谈雄辩,经史兼融。来人莫不欣赏其态度诚恳而言词率直,莫不折服其知识渊博而见解精辟,莫不惊叹其思维灵活而反应敏捷。父亲不仅因客人来访而大觉快慰,每每还能在倾谈中触发灵感而思路顿开,甚至治学中的若干疑难竟一时解决。
    父亲与朋友交往,态度恳切,历久如新。钱仲联先生是我父就读无锡国专时的业师,虽然年龄比我父大了不到十岁,我父对其言必称师,恭敬有加。多次对我说:“老师了不起,当教授时还是倜傥青年,学问极好,整部《大藏经》可以滔滔成诵。企慕之心,溢于言表。
    对于郭绍虞、朱东润、夏承焘、唐圭璋、陈迩冬、周振甫、霍松林、金性尧、徐中玉、陈伯海、王运熙、傅璇琮、富寿荪等学者,凡年齿长于己者,父亲恒执师礼而敬事之;平辈或略幼者,辄以挚友之谊而善处之。每次收到各位寄赠的其本人学术新著,父亲必定是一经拆封便立时细加阅读。读未久,其声渐扬而其首乃应和音节而摇晃之;得意处,还不禁拍案叫好。
    父亲似乎特别欣赏钱钟书先生,一部《管锥篇》、一部《谈艺录》、一部《宋诗选注》,早被他读得书脊破裂,而书间几乎每一页都以小字写满眉批和夹注。对陈寅恪先生则尤为敬重,多次用手指不断点着《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和《元白诗笺证稿》,对其研究生说:“这才是做学问。同时强调:“必须首先细读此书,必须!”
    在历次政治运动中,父亲运气不错,虽然吃苦受屈,战战兢兢,而最后却居然有惊无险,没有遭受致命的伤害。一九五七年,为了帮助党开门整风,父亲和另外五位同事联名写了一张大字报,这就形成了震动校内外的六人大字报事件

    备受批判之后,父亲竟没有被划为右派分子。反右倾、拔白旗的时候,因为学生中流传的一句宁做马茂元,不做陈云涛(陈是当时上海师院党委书记),父亲成了全校的一面白旗,我们全家都很恐慌,而事情却在批判浪潮中就这么过去了。
    但是,在文化大革命中,父亲就不再这么幸运了。一九六六年六月六日,上海师院党委开会,决定将我父亲作为全校第一个黑帮,抛出档案中的若干材料,组织师生中的党员、干部和某些群众,一夜间贴出四千多张揭发和斥责性大字报。不久,父亲又被升格反动学术权威现行反革命。批斗、游街、戴高帽、挂牌子、剃阴阳头、强迫劳动、无休止地写认罪书,破四旧、抄家、扫地出门、停发工资……总之,当时流行的各种形式,我父无一幸免。
    更有甚者——我父早有一项宏图硕画:独力写一部《唐诗史》。作为单一体裁的文学断代史,在我国真正是史无前例的。父亲从对辛文房《唐才子传》的研究切入,以具体的单个唐代诗人作横向铺排,以其相互间的关系连结成网络、以诗歌的发展变化作纵向推进,从而构建唐代诗歌发展史的立体框架;坚持理论必须出于对具体的诗歌作品、诗歌现象和诗人行为的认真研究,参考前人学术成果,突出自己的独立见解。为此,我父业已倾注大量心血,多次通读《全唐诗》和许多诗人的专集并细加批注,完成《唐才子传笺证》七十万字,制作相关资料卡片不下二百万字。然而,这些文稿和卡片,竟被大革文化命的红卫兵当着父亲的面强行烧毁,一概化为灰烬!
    自此而后,父亲神情木然,目光呆滞,回家总是坐在一把椅子上,两腿分开,双手放在膝盖上,低着头,终日一言不发。人也日见憔悴,形销骨立,走起路来,衣服在身上晃来晃去。父亲得到其好友、上海戏剧学院院长熊佛西先生被折磨致死的噩耗后,凄然写诗哀悼,写完立即撕毁。我只记得其中有一句是:“只羡公早死。此句不但字字血泪,字更是击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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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结束后,父亲虽然获得平反,恢复名誉,恢复住房、补发工资,但是身体已垮,患上了严重的肺气肿,经常咳嗽,继而哮喘,面青唇紫,必须医药治救。母亲病逝后,父亲更显得心力不支。尽管如此,父亲还是以坚强的毅力和热切的事业心,始终抱病坚持工作。

    一九八二年四月至五月,在西安连续召开了两个重要会议:一个是全国唐诗讨论会,另一个是唐代文学学会成立大会暨第一次学术研讨会。我父接到邀请,却以病笃不能成行,遂发专函致意。会议将该函冠以《希望和祝愿》的标题发表于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一九八三年《唐代文学研究年鉴》。《年鉴》另发专文分别推介了国内首批唐诗研究专家,凡四人:萧涤非、林庚、傅庚生、马茂元。我父还当选为唐代文学学会理事。
    父亲晚年只有两件事:生病、工作。他在助手的协助下,整理出版了系统的《楚辞》研究专著,选编出版了自己的论文集,出版了《古诗十九首新探》和《新编唐诗三百首》、大幅度修改《唐诗选》,同时连续带出了好几届研究生。万卷诗书嵇古典,一生心血育英才,实实在在是我父的人生写照。
    学术研究之马茂元,存活于其著作论述的字里行间,学人可以识之;日常生活之马茂元,存活于其家人亲友的追忆回想,世人可以知之。二者照映,神貌毕现,我父其可永生而不朽也矣。呜乎!